[Autumn leaves-Les Ferilles Mortes]

我拾起一片枯葉。「您好,」我說。

枯葉微笑。

真的,它微笑。黃色乾枯的葉片上綠色和咖啡色的斑點,一條曾被蟲咬囓的食痕朝兩邊向上彎起,微笑。

「您辛苦了。」我看著手上的枯葉說。當時我站在一棵大樹下,秋風吹起,看著枯葉離開枝條飄起,以優美的曲線下降,滑落在我的鞋子前。「您是一片很好看的葉子。」

枯葉卷曲的葉尖稍微舒展,葉尖掛著一滴露水。是一滴露水嗎?一滴殘餘的露水藏在葉尖,隨著枯葉飄落,這片不再綠色的葉子將永遠不再利用水分。

當它是綠色的時候,含有葉綠素的葉片,日夜從根部汲取水分,葉子工廠不停運作,讓陽光裡的能源和水分及二氧化碳作用,製造全世界的生物都需要的食物。

當它是綠色的時候---但它不再是綠色,它又硬,又脆,葉綠素早被母體回收,水分早已蒸散。
這滴停留在葉尖的露水,只是一個偶然。

「您哭了嗎,葉子?」我問,「這一切是偶然嗎?」

「先生,」枯葉開口,「又為何對一片枯葉感興趣呢,先生?」

我背靠大樹坐下。我的背刺刺癢癢的,大樹正在更換樹皮,掉在地面的斑駁樹皮上,留著夏夜裡,甲蟲狂歡的痕跡。

「我記得您,先生。」葉子說,「我年輕時,曾經看到您摘了一片我的兄弟,把它捲成圓筒狀,壓平,含在嘴角當口笛,邊走邊吹。」

「那是您的兄弟?喔喔,」我搔搔頭,「對不起。」

「沒關係,我有無數兄弟,我們註定服從任何加諸在身上的命運。」葉子說,「何況,您吹口笛的時候看來很快樂。」

我不好意思地笑笑,「嗯,我想像自己是班衣吹笛人,帶著一群老鼠走向不知名的遙遠之地。謝謝您的兄弟,當時我是很快樂。」

枯葉沉默。

「那時---我和我的兄弟們---我們全身都是綠的,綠油油。我們迎向朝日,身上的葉綠素全開,製造了很多很多養分,使得樹不停長,不停長高。」

「那是---很光榮的,」我說,「服務總是很光榮的。」

枯葉微笑。

「我們的身體是舒服的搖籃,許多蟲喜歡躲在我們身上,有的蟲還用絲捲成睡袋,整天在裡面睡著。」

「當您是綠葉的時候,除了行光合作用,還不停從氣孔蒸散水分,所以觸摸一片葉子,經常是涼涼的很舒服。」我說,「以植物當綠色窗簾是最涼爽的綠建築。有時候在林子裡,我們會看到台北樹蛙一動也不動,趴在姑婆芋的葉子邊緣呼呼大睡。」

「嗯,姑婆芋,」枯葉若有所思,「當我還掛在高高的樹上時,有一次看到一群人走在步道上,突然下起大雨,大家都慌張往前跑,只有一個小姐,不慌不忙摘下一片最大的姑婆芋,葉柄部位卷起來,用一根小樹枝穿過,成了一頂好大的三角遮雨帽,真的很有用。」

「如果不是綠色的植物,就沒有整個人類文明。」我說,「姑婆芋遮雨帽只是一個小例子。」枯葉大笑。「沒有綠色植物,什麼都沒有了好不好?」

我點頭。「這個地球的生物仰賴陽光的能源。沒有植物轉化太陽能源成為食物,就沒有一切---謝謝您。」

我望向綠色綿延的山,白色的雲彩襯在蔚藍的天際,一群白鷺鷥結隊飛過,陽光撒在牠們身上白色的飛羽,這塊大地充滿了生機,我吸一口氣。生態學家走向自然的時候,總是仰頭,遠視,彎下腰,因為大地不分上下左右,都充滿了生機。

枯葉沉默。

「秋天來臨,您就必須離開,是嗎?」

「是風吹的。」枯葉辯解。「我不,不想離開大樹。」

「是風嗎?」我看著葉子,「是風的緣故嗎?」

「不然呢?」葉子蹙著葉緣。

「時候來到,您會自己分泌離層素,讓自己的葉柄和枝條之間形成斷層。然後,在交代了身上全部的葉綠素和水分之後,您枯乾了。其實有沒有風吹都一樣,您都要落下的。風只是讓一切看來優美。讓您在半空中優雅迴旋了一圈又一圈,像一位癌症末期的芭蕾舞者,跳完最後一場心靈之舞,墜地。」

「你!你倒是很了解!」

感覺枯葉在我的手掌裡抽搐,發出葉片折斷的聲音。

我收起手掌,緊緊握著枯葉。「您盡力了,葉子,您已經盡力了。」我輕抓著葉子,仰望著樹,「這樹看來好大,為人們遮蔭,為大地保存命脈。這是您一片又一片小小葉子的功勞。」

葉子沒有再說話。

我等著,林間的風也停了,終於一切歸於寧靜。

也許葉子從沒說話,也許只是風的聲音在我耳邊嘆息,我不知道。只覺得坐在樹下,很舒服,想睡覺。

像一隻喜愛窩在葉片裡的竹節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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