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ouzonlee的部落格

有時侯我經過建中，從外頭看看，紅樓還在，蔣公銅像還在，高大的椰子樹還在。
但是很多人不在了。四十年前就已經老態龍鍾的老師（不知為甚麼，那時的建中有點像養老院。）四十年後還活著的話，恐怕一百歲了。
我站在植物園隔著南海路望向建中，四十年了，紅樓只保留外形，紅磚塊都是新砌的。連磚塊都不保了，何況脆弱的人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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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我今去了，妳存心耐，我今去了，妳休掛懷。我去了，一定回來，我若是不回來，定是在外把相思害。』
名叫桂吟歸的口齒不清老頭，嘴角流著口水唸出來的句子。
瘦弱如火柴般的國文老師，口水很黏。像一根老舊的竹竿倚著紅樓教室的講桌，自述當年逃難來台往事。
他家原來很是富有的，是有錢少爺呢。離家時的慌亂中，他在滿滿好幾櫃子數不清的的珍本古書圖籍，只記得抓住那本小冊子，那本自己取名的「吟歸詩選」。他頭也不回的離開大宅院，跟著一群群被大水淹沒的螞蟻逃啊逃啊，然後到了建中，兩鬢全白，一洗再洗的白襯衫，發黃的暴牙，站在國文課講台上，自顧自唸著自己的思鄉曲，唸給台下一群心不在焉的，猛做數學考題的建中學生。
那群學生現在五十歲了，如果沒死的話。
我是其中一個。
桂老頭呢？一百歲了吧。
『我去了，一定回來，
   我若是不回來，定是在外把相思害。』
漸漸進入老境的我，偶而想起往事，狂吹著黃風沙的建中沙漠校園，倚著紅樓教室欄杆的日子。閉上眼，嘴角不自主的抽搐，流了幾滴口水，照照鏡子，我，不就像是，另一個桂老頭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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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，那個驚慌逃難的少爺，離開再也回不去的家鄉，不知道在懷裡多揣幾根金條，卻緊緊抱著一本小書。
一本小小的，破舊的書，鄉下民謠採風，為甚麼？
依偎在老頭的懷裡，走遍戰爭離散路的，就是那本破舊小書了。就只那本小小的書可以安慰他那流不完口水的思鄉之情。
後來他終於花了錢，自費印了幾本「吟歸詩選」。不久之後我便在建中旁的咕嶺街舊書攤找到了一本。
建中，一九七三年，擠著一群愛睏的高中生，現在有的當研究所長，有的當了部長，有的當了，當了什麼呢？
我只記得，背著書包在南海路美國新聞處前搭22路公車，望著對街那個蹲在南海教會前，穿著整潔卡其服戴著老花眼鏡，提著一水桶滷蛋的那個白鬍老頭。
那一群人啊，桂吟歸，和其他老老的，從大陸逃到台灣，蹲在這所號稱第一志願高中的校園裡教書，或蹲在校園外紅磚地上賣滷蛋的老頭---老頭們，不知所措的自言自語一番，走入歷史。
走完一生。
我閉上眼，吟唱桂吟歸老師教我的一首詩---『 我今去了，妳存心耐，我今去了，妳休掛懷。我去了，一定回來，我若是不回來，定是在外把相思害。』
那一本小書的紙張味道，那一水桶滷蛋的香味，那些逝去的無言老者，淡淡的，沒有淚水的歲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