瀑布(準園)

   大地之水永恆奔流而出,傾盆而下。怔怔看著,腦海會轟地滿是水花擊碎的澎湃。

   河流向下衝擊石頭,水花四濺,彈起的水珠起伏,沒有間斷。

   大自然一向如此,屈從命運,或者與之抗爭,即使最後都是泡沫。

   ***

   我有個表妹永遠無法跑和跳,一隻不會飛的蝴蝶。

   美麗堅強,但是上天縮小了她的下半身,那是流行小兒痲痺症的年代。

   在『擎天崗』解說時,我會跟遊客介紹常見的栗蕨。「這種蕨形狀特殊,各位仔細看枝葉的分岔處,這裡,還有這裡,像一隻永遠不會飛的蝴蝶。」

   當遊客蹲在地上,好奇翻著栗蕨分岔的葉片觀看的時候,

   我偶而會想起表妹。

    ***

   麗莉並非不會飛,只要她願意,她可以一飛沖天。

  骨盆以下的萎縮無法禁錮肉體,她是一個意志力超強的障礙者,比我到過更多國家,認識更多人。唸茱莉亞音樂學院,在布拉格擺地攤賺旅費。市面上出現手控油門和煞車的殘障汽車時,她馬上進口了一部,且載人到處跑。

   對了,麗莉開快車。

  

   我和她的生日只差幾天,我們常互相揶揄誰較年長。可是如果以臂膀的粗細,我是輸的。她可以用雙手拄著拐杖把自己的全身重量舉起。

   她是第一個破格入學實踐家專的學生。為了突破無法入學禁令,四處投書報紙向教育部請願。

   進了音樂科。

   在那個時代,這樣做需要極大的意志。她上學搭公車。在從前的年代,公車可沒什麼博愛座。沒人知道什麼叫排隊,車子來了,爭先恐後擠上車,誰也不管誰。

   她穿著鐵架,套上補償腳距的鐵鞋,拄著兩支拐杖一起擠 。她先請車掌小姐幫她暫時拿拐杖,伸出粗壯的雙臂抓住車邊扶手,像舉重選手般,把自己拉離路面,以自己的雙臂把自己沈重的身體拎上去,有如舉重選手的特技表演。

  上車以後,她會謝謝車掌小姐,拿回拐杖,跟大家擠在車門口等待下車較方便。緊緊抓著車門的不鏽鋼欄杆,一直搖晃直到公車到站。

   

    有一次她請我載她到大直。那時我剛買一輛二手機車,無法說不。只是一個剛買機車的大學生,後面載一個像表妹這樣奇特的大行李實在心理負擔很重。

   她倒有信心,拐杖擺在機車下,孔武有力的手緊抓著我的後背。我們一路奔馳,開往大直。

   那時的馬路還算好開,大直的景致就像鄉下,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,電線桿上停著上百隻麻雀。

   

   回憶常常會褪色。無法收回的話語,無法消失的行動。

   都會褪色。

   雖然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,但是我們還清楚記得,因為是悲哀的事,悲哀的事總會記得。

   十年後。我開了三小時車到台中,按了電鈴,她拄著拐杖來開門。

   家裡只有她一人,空氣中飄著線香的味道,安靜的時刻。我走到小表妹鑲著黑框的相片前,站了一會,靜靜望著。

   就這樣了,年輕的生命,抵不過宿命。

   我轉回頭,她已經泡好茶。我們坐下。她把擺在沙發旁的拐杖扶了一下,我伸手幫忙。

   她在家裡沒有穿鐵支架,身體沒有支撐地斜靠沙發。

   「妳辛苦了。」我說。

   「喝茶吧。」她說。

   「最後這幾個月都是妳在照顧她?」

   「我們都覺得這樣比較好,她是我妹妹,而且我願意陪她最後一程。」

   「可是妳們怎麼---,我是說---妳自己,」我吸口氣,「妳和她,你們兩人不是很---?」

     她神情憂傷,點點頭。她告訴我,有一晚小表妹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整床都是。那時家裡剛好只有兩人在。小表妹十分衰弱,卻吵著要去浴室洗。她只好照辦。

 「我們兩個,一個癌末病患,一個重度小兒痲痺,像蝸牛般一吋一吋走著。」她臉色蒼白地回溯著, 「好吃力,終於爬到浴室。五公尺距離花了一小時,我一輩子走最慢的一段路程,竟是從我們家臥房到浴室。」她苦笑。

    我沒有說話。

   「可是我很高興,」她勉強笑著,「能陪著她走最後一段路,很好。」

 

    那個午後的黃昏,我連續開了三小時車子來到她的房子。我永遠記得,空氣中的線香味,窗外單調的風景,牆上小表妹的照片。在下午其他弔唁的親友還未來到之前,房子裡我和麗莉對坐著,短暫的說話。

  「麗莉,妳記得以前唸實踐時,有一天搭我的機車去學校嗎?」我問。

  「嗯,有點印象。」

  「我很緊張,結果我們在馬路上摔倒。整個十字路口的行人都在圍觀。我們摔成一團,雖然沒有受傷,但是妳爬不起來,機車也倒在一旁。我不知道該先扶機車起來,還是扶妳,馬路上的車子繼續從旁邊駛過,一堆路人圍著看熱鬧,我很緊張。」

   「什麼話!」她笑起來。

   「老實說,我是那麼慌亂,那機車好重,妳也很重。我只覺得跌倒很丟臉,路人都在看我們,袖手旁觀還討論著。我有點恨不得逃離現場。」我說,「而妳卻笑嘻嘻的倒在地上,不慌不忙等著起來。好像跌倒沒什麼。」

   「我們出生就認識了,你不知道嗎,我一輩子都在跌倒,」她好像想起來,「不然呢?」

   

   「我怕跌倒,妳卻不一樣,」我說,「妳永遠不向命運屈服。」

    她想了一會。轉頭凝視著牆上黑框相片裡的小表妹半天,又看看我,忽然笑起來。「我無法屈服啊,」她指著那兩支拐杖和穿著固定上半身的鐵支架,「我彎不下腰。」

   

   

  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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